那山樟子松
尚德华
弹指一挥间,离乡已有五十载。时值暑假,我与几位老同学欣然结伴,踏上归乡的旅程。
我的故乡阿龙山坐落于内蒙古大兴安岭腹地,是一座拥有六十多年历史的林业小镇。那里不仅是樟子松生生不息的家园,更烙印着我最珍贵的记忆。樟子松树干伟岸挺拔,四季苍翠,其不屈不挠的坚韧品格,于我而言,正是林区老一辈务林人最生动、最厚重的生命写照。
半个多世纪前的大兴安岭,每到冬季,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刺骨严寒中,连呼出的气 息都会冻结成冰屑。风雪席卷山野每一寸角落,森林发出凄厉的嘶吼。正是在那个难以想象的冬季,林海雪原深处,当晨光尚未驱散夜色,我年轻的父辈们便已顶着呼出的雾气,扛起弯把子锯与斧子,怀里揣着玉米面窝窝头和卜留克咸菜疙瘩,趟开没膝深的积雪,一步步踏入密林深处。随后,弯把子锯的嘶鸣声与斧子的“咚咚”声,交织成一首原始的“打击乐”,在寂静的山林间回响。继而是“顺山倒”的号子声,那是开山人在艰难前行中迸发出的呐喊。寒霜悄然爬上他们厚重的狗皮帽檐,眉毛胡须凝成串串冰晶,随风摇曳。我亲眼见过他们脱下手套的手,冻疮与皴裂的伤口布满整双手,黑紫的血痕凝固在皮肤上,宛如一幅粗粝的木版画,刀劈斧凿般深深刻在我童年记忆里。
贮木场是另一片冰与火的战场。原木堆积如山,工人们挥动长长的“搬钩”,撬起沉重的树干。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,他们以血肉之躯抬起远超自身重量的巨木,一寸寸挪动前行。“哈腰挂”的号子声低沉而有力,穿透凛冽的空气:“嘿哟——向前走呀!——加把劲呀——嘿哟!”每个音节都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,裹挟着滚烫的体温,与呼出的白雾一同升腾、消散。汗水在棉衣里洇开,又在极寒中迅速冻结,凝成一层冰冷的铠甲,焊在背上。那是种噬骨的冷与热,是血肉之躯同严酷自然,最原始、最笨拙,也最怆然的无声对峙。
林业工人的家是林区特有的“板夹泥”小屋,原木垒成厚墙,缝隙里填实草皮和大泥,将凛冽的寒风牢牢挡在外面。炉膛内燃烧的松树绊子噼啪作响,溅起点点火星,松脂特有的焦香弥漫开来,温暖着整个小屋。厨房墙壁上常常挂着几串风干的蘑菇和一串串金黄诱人的土豆干。
晚饭后,劳累一天的人们依然兴致勃勃地到左邻右舍串门,谈天说地,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,乐不思归。若是谁家的男人进山未归,左邻右舍的老少爷们儿就会不约而同地聚拢而来,默默裹紧皮袄,提起马灯,一头扎进茫茫风雪中去寻人。那种无须言说的默契与担当,是刻在骨子里的义气。
记得那年春节,联欢会在林业局机关食堂举行,门前点缀着形态各异的冰灯,小镇的夜晚被映照得流光溢彩,大人小孩阖家而出,欢聚一堂。来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师傅们,各显身手,每个节目都凝聚着地域的精华。他们扯开嗓子吼起浸染泥土气息的伐木号子,歌声浑厚悠扬,饱含着足以驱散严寒的生命热力。那旋律,至今仍是我生命乐章中最温暖的底色。
如今,半个世纪倏然而逝。大兴安岭的涛声依旧在樟子松生长的故土回荡,曾经的锯斧交织的打击乐与低沉悠扬的号子声,早已沉入历史的河床。随之而来的是护林人巡山的足音,以及无人机盘旋、宣传车奔波的引擎嗡鸣。然而,那些在冰天雪地里挥洒血汗的身影,那一股股从“板夹泥”小屋升腾的炊烟,那些在艰难岁月里相濡以沫的温情,并未随风飘散……
那山樟子松依然挺立,它在我心中的象征意义无可替代。它那深扎于冻土的根系,仿佛紧紧攫住了大地深处沉睡的记忆;皲裂如鳞的树皮,无声地镌刻着风雪与汗水浸透的年华。它们的存在本身就诉说着一种生存的姿态:在极寒贫瘠之地,以沉默坚韧铸就最磅礴的生命。这何尝不是那些林业先辈灵魂的写照?他们以青春与筋骨为楔,狠狠钉入大地的深处,在祖国最需要栋梁的年代,硬生生从茫茫原始林中劈开一条生存与建设的道路,那是以血肉之躯对抗自然的悲壮史诗,是在绝境中开凿生路的无言丰碑。

